不须迎向东郊去,春在千门万户中。
天色渐深,陌京城中的年味儿也愈发浓厚,顽皮的孩童已经在街头放起零星花炮,贩夫走卒也纷纷收摊回家,不啻收成如何,脸上总带着洋洋喜气,盼望和妻儿老小吃团圆饭。过路人家烟囱中飘出炊烟袅袅,巧手妇人和了面团、调好肉菜馅儿,阖家齐聚一堂,共同包饺子庆新年。
湛蓝天幕微微泛起兆头时,沈渊仍然玩性未尽,想去城东头看看,是否有筹备灯会,被盛秋筱好歹劝着回到马车上。小厮扬鞭启程,归途左不过是两盏茶的工夫。
冷香阁的绢子鱼儿灯陈旧了,墨觞夫人命水芝亲自领着丫头们,打开库房取出五色新纱,选新巧的样子扎成彩灯,悬挂在楼中各处。花魁主仆同盛秋筱回来时,迎门看到的正是一盏茜草红重瓣梅花顶降纱灯,竹竿高挑,将侧门对着的小胡同也照得亮堂堂。
“真好看,从前竟都没见过。”盛氏扶着花魁娘子下车,随目光指向跳动灯火“咱们回来迟了,姐姐猜,厨房会不会已做好晚饭,只消提着筷子落座入席就成了?”
沈渊掀开帽帷,伸手微微拂过垂下的嫩鹅黄流苏灯笼穗子“你倒是会打好算盘,这才什么时辰,怕何嫂子她们才刚刚烧热灶台,你要是心急,就去厨上帮手,没准儿还能吃上第一碗饺子。”
盛秋筱单手提起裙角,仔细脚下迈过门槛“走的时候说要蒸糕点,倒忘了饺子的事儿。陌京喜欢白水煮,我大约记得在自己家,过年要吃酸汤饺,最好能放点紫菜,姐姐老家是什么习俗?”
“听上去味道不错,要是得空,可以让何嫂子试着做来尝尝。”花魁娘子回忆起在栖凤时,年节墨觞家的场景“栖凤与陌京差不多,吃饺子罢了,没怎么在意汤水,至多用清鸡汤来煮,为着能更鲜美,或者家中有老人的,可以更为滋补一些。”
“今儿晚上怕是大家都忙碌,那就等明日一早,我做了酸汤饺子,给过去小姐拜年。”秋筱眼中神采奕奕,已然融入到新年的气氛中。花魁娘子点点头,笑而不语,扶着绯月的手先回园子,吩咐绯云将果篮送到前面,还有后来又闲逛街市,捎带的几丛青翠菜心要送往厨房,只留下一包姜丝梅子,被沈渊留下带回房中。
小楼灯火通明,以许锦书为首,歌女舞姬们齐整候在前厅,换上一样的玫瑰比甲、荷花粉百迭裙,内里搭一件绸衫洁白无瑕。琴师还保留着盛秋筱亲手为她梳的发髻,斜簪一对鎏金鸳鸯衔翡翠珠钗——是那胡人留给她的,玉佩也挂在腰间。前段时候伺候过许锦书的小丫鬟跟出来,通身碧青袄裤,抱着五弦琴,立在墙角,随时听候差遣。
待会儿有歌舞要演奏,来不及用晚饭,怕她们饿着,厨房送来刚出锅的什锦蒸糕,香甜又软和,样子也十分好看。前次小年,冷香阁中也分发过果子,在此做工久了的老人儿们也年年遵循旧例,可无人觉得乏味,无不口中道谢,心中满足。
许锦书来得晚,是头一年经历这番规矩,颇觉得新鲜有趣,也想起在自己那个家时,生母仍然在世,逢年过节都会尽力讨些细白面、蜜糖果仁之类,蒸一笼糕添添喜气。她的姨娘擅长音律,性子温柔低调,平日无论在谁面前,永远都是唯唯诺诺,唯独对着亲生女儿和贴身丫头,才能松口气,好好地吃顿饭。
厨房有小丫鬟与许琴师相熟,特意给她藏了一块沉甸甸的蜜枣糕,深红枣子镶嵌在糯米糕团之上,全然不需更多点缀,诱人食指大动。许锦书擦擦手,背着无人处咬下一大口,枣香与糯米香一并钻进喉咙,原本不饿也忽然觉得肚饥,忍不住要狼吞虎咽,三两下便尽数吃净。
填饱肚子,心中也会踏实不少,冷香阁中绝大多数人都明白这个道理,琴师也不例外。很小的时候,生母的丫鬟就偷偷这般告诉她,顺便拿出从前院带回来的牛乳银耳羹,让她一定要喝完,快快长大才能出人头地。抬头看看四下冷香阁的布置,再回想儿时言语,许锦书心中难免自嘲,不过转瞬即逝,赶着时辰去后院井边洗手,省得被糕点残渣弄脏了琴弦。
红尘纷纷,人物如旧,只是心上那个影子再也不会大步流星踏进门来,拣张桌子坐下,听她弹琴唱曲儿,而后吩咐准备好酒菜,等她下了台就能吃上热腾腾的汤饭。许锦书努力告诉自己,今儿没有空闲回去洗脸,千万不能掉眼泪,冲花了描好的妆容。
“姐姐,你怎么了?”
琴师呆愣太久,小丫头放心不下,悄悄上前来轻声问候。只见许锦书眼眶微红,口角却含笑嫣然,反而安慰丫鬟莫紧张,自己无事,只不过触景生情,有些想家——“过年人人都团圆,你看,就连客人都少了,无不是陪伴亲友,我们却还只能在这儿,孤苦伶仃,无依无靠。”